第144章 番外《捞月》(1 / 2)

夜雨磅礴,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踉跄行走。

时间仿佛静止了,她越是走, 心里越是空落落, 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怪兽, 踩着她的步伐, 悄悄啃食她身体里的情感和记忆。

她停了下来,不肯走了。她怕忘记自己的名字。

大雨浸透她身上的中单大裘和玄衣纁裳,水珠淌过金线绘制的十二章,隐有摄人心魄的光泽流动。

这是一个男子帮她换上的,他摘下她的凤冠,褪去她的长裙霞帔, 动作温柔,只是十指冰冷而颤抖。

偶有雨滴落在她的脸上, 是热的。

让人无端悲伤。

他用发颤的双手将她放入棺椁,哀乐四起,伴随着瓢泼大雨,陪她走过最后一程。

下葬前, 他压抑唤她的名字,字字发颤,声声泣血,一声一声隐藏在大雨中的怮哭,透过她头顶的棺椁传来。

大地震动,是万人下跪的声音。

他是谁为何要在她的棺前泪流不止

她多想睁眼看看他, 看看他的模样。

大雨仍然不停。

黑暗更深处,仍是黑暗,月亮在哪儿,星星又在哪儿

她伸出双手,看着雨滴打湿苍白无暇的双手,再顺着袖口的金龙滚落下去,一阵茫然侵袭了她。

她叫什么名字

她又为何在此,驻足不前

一粒萤火之光在黑暗中闪了起来。她不由自主迈腿走去,微弱的光芒似乎也被她吸引,向着她的方向坚定不移地飘来。

光芒逐渐露出了全貌。

隐于黑暗的长河中,一盏接一盏的河灯飘了过来,光芒驱散了黑暗,逼退了大雨,喝退了藏身黑暗的魑魅魍魉。

她痴痴看着,伸手捧起其中一盏,上面写着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又一次,陶土小人上什么都没发生。

一朵红色的小花,静静地开在陶土小人平滑的额头。

瞎眼的巫祝悄无声息地退下了,以免杀伐无度的帝王降下雷霆之怒。

黑发披散的年轻帝王静静坐在榻前,抬起的左手握着面容温柔的陶土小人,搭在右膝的另一只手,鲜红的血线慢慢流淌。

滴答,滴答。

冰凉的黑砖上也开出了红色的小花。

一名瑟瑟发抖的近侍带着纱布和药酒走上前来,年轻的帝王起身掠过他,游魂般走下金碧辉煌的御道。

无人发声,近侍趋步追赶。

漫漫夜色,帝王孑然。

一条斜长的影子,拖行在惨淡的月色中。

整座元皇宫没有更名的宫殿只有梧桐宫。所有宫人都知道,梧桐宫不属于年轻的帝王,但却是他唯一愿意夜里落脚的地方。

梧桐宫常年纤尘不染但空无一人,每到夜幕降临,就有一个心碎的灵魂悄悄潜入。

陶土小人被帝王轻轻放在床上,枕着她专用的迷你陶枕。

“睡吧。”他哑声说“不要怕,伤害你的人都不在了。”

月光如积水空明,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孤独又静谧。

巴掌大的陶土小人躺在辽阔的床上,小山般的帝王蜷缩在狭窄的脚踏上。

不知不觉,睡着了。

“小哑巴小哑巴你说说话呀。”

是谁在梦中笑言,又是谁在夜里眼睫湿润

陶土小人墨笔勾出的睫毛似乎颤了颤,寂寥月色中,只有尘埃看见。

元王伏罗用战火和鲜血统一天下,建立了用恐惧统治的辽阔帝国。元帝国的舆图每年都在更新,每年都在扩大,元王改王为皇,赫赫凶名能让海那边的金发碧眼也闻之腿软。

元皇伏罗坐拥江山美人,奇珍异宝,但元皇宫里只有冷冰冰的侍卫和内侍,少数宫女,没有嫔妃,没有舞姬,一个也没有。

宫中最有人气时,是鲜血铺满金色台阶那刻。

年轻的帝王冰冷孤僻,暴戾恣睢,叛乱的烽火一簇簇燃起,又被他无情碾灭。人们不服他,却又不得不在他的威压下安分守己。他可以大修宫殿,广收美人,但他足不出宫,人不临朝,内政全然交给朔人首辅柳清泉。他将自己锁在一座坟墓般寂静的宫殿里,守着一个永远闭目微笑的陶土小人,登基以后最大的一笔个人花费,是听从巫祝所言,在宫中挖出一条犬牙交错的清澈河流。

每到夜间,一盏幽幽的河灯就会飘过河面,莲花造型的白色河灯上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花朵,那是帝王的心头血。

一日又一日,一盏又一盏。

从未断绝。

宫人们称那条河流为冥河。

传说中,若亡灵寻不到一盏明灯,便会永远迷失在黑暗中,无法转世投胎。年轻的帝王是在为一个年轻的亡灵引路,想要唤回一个不可能唤回的人。

宫人们都知道那个人是谁。

是她,让年轻的帝王后宫空置,深夜独眠。

惊才绝艳,剑胆琴心的前朔长公主。一生未婚,半生执笔书画,半生坐镇军帐。在二十八岁死去,在凋零的前一刻,留下最后的微笑,溘然长逝。

暴戾无道的帝王,冷血残酷的帝王,无数人恨之入骨却又见之颤抖的帝王,在名为梧桐宫的活人坟里,等着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压抑沉默的元皇宫里,埋了无数刺客枯骨,但只要暴君伏罗活着,刺杀就不会停止。

当又一次反叛被镇压时,殿外跪满合谋的罪人,刽子手就在众目睽睽下接二连三挥刀,一颗颗或流泪或咒骂的头颅滚落,刺目的鲜血飞溅到金色台阶,冰冷无言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眼中只有裂纹密布的陶土小人。

每个合格的刺客都知道能够靠近帝王的只有那个陶土小人,但不是每一个刺客,都知道他会贴身放在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