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秦恒懋, 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年幼时,他是深宫中平平无奇的一位皇子, 他的母妃只是六品官吏之女, 和他一样平平无奇。
托这平平无奇的福,厌倦了人到中年依然还是太子的大哥没有找他合谋逼宫篡位。
托这平平无奇的福,父皇病逝后,他生前最宠爱的皇七子上位, 清算了不少兄弟, 他再次逃过一劫。
托这平平无奇的福, 七哥死于豹患后,三哥上位, 天牢里又进去了一批人, 他还是幸免于难。
托这平平无奇的福, 三哥溺亡后,群臣将他拱上位, 在位时期, 他谨小慎微, 吸取前人教训, 只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吃喝玩耍,绝不染指朝堂那滩浑水。
于是, 他成了大朔历史上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
窝囊是窝囊, 可是他不忘初心,达成了自己的目标。
天寿帝天寿帝,虽然与天同寿是不可能, 但寿终正寝应是无碍。
谁料他自个窝囊,生出来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窝囊,最不窝囊的那个,竟然掌握了朝堂上的文武力量,联合皇帝的臣子们来向皇帝逼宫。
当太上皇没什么,可他放心不下自己的七女儿。
秾华不是寻常闺阁女儿,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书不是才子佳人的话本,而是帝王书资治通鉴。他在位这些年,没有旁人帮衬,都是秾华提点建议,帮他在群狼之中周旋。
他的儿女们,都是从他这里索取,只有秾华,一路帮扶,他的艰辛,除了身旁最亲近的高大全,只有秾华最为了解。
她是天生的帝王之才,可惜投为女子之身。
这孽障登基之后,一定容不下秾华。
他左思右想,骗了一道给秾华保命的圣旨后,携玺潜逃,从狐胡余孽留下的瑞曦宫地道离开朔明宫,登上开往金雷十三州的商船个屁
自由的空气太过芳香,冲得他神魂颠倒,一头钻上了出海的商船
五年的航海生活,他经历了食物短缺,经历了海盗劫掠,经历了新大陆,经历了坐在环形看台上观看人与兽厮杀之后,他终于终于在五年后的这一天,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玉京
下船的时候,这一路上和他建立起深厚感情的船员们都在船头欢送他。
“黄爷,记得回宫之后封小的一个一品大官做做啊”一人大声道,身旁人立即附和哄笑。
秦恒懋气得捏紧包袱肩带,刚要还嘴,身旁高大全把他拦住。
“陛下,他们不信就算了,叫黄爷已经算好的了,至少不是”
不是兔儿爷了。
他们在船上那几年,形影不离,船员都戏称他们是一对老兔儿。
“你们给我等着等我找到女儿,我要买下这艘船,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哈哈哈”船上一阵朗声大笑“黄爷,我们可都等着了”
秦恒懋气冲冲地离开了。
“陛下,现在宫里当家的是谁我们还不清楚,我们入城后还应谨慎,如果陛下恕罪,奴婢就称你黄爷可好”高大全道。
秦恒懋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就这样办吧。”
虽说认得自己的除了太监宫女,就是朝中重臣,但以防万一,秦恒懋还是往自己晒成煤炭的脸上抹了好些黄泥,却没想到,两人连入城这第一步就遇到了难题。
“你们连路引都没有就想入京去去去,想都别想”
城门守卫将高大全塞进他手里的一袋银子不客气丢出,怒形于色道。
高大全还以为是银子给少了,一边在心里腹诽守卫胃口大,一边又塞了包更大的银子过去。
没想到,守卫竟然怒了。
“向你要路引,你却给我送银子,你是谁派来害我的”
“官爷,我们只是路上遗失了路引,希望你网开一面,怎么是害你呢”高大全赔笑道“我的主人是来投奔玉京城的好友的,他住清水胡同,叫”
“清水胡同早就拆迁了你连这都不知道”守卫眯起了眼。
“拆迁”高大全一愣。
“你不知道拆迁,也不知道中国反法正在推行,你是梁还是夏派来的间谍”守卫不等高大全辩解,高声喝道“给我拿下”
“中国什么中国这里不是朔国吗”秦恒懋还没说完,就被高大全用力扯了一膀子。
周遭的守卫都在向这里走来。
高大全道“黄爷,跑啊”
两人一路逃窜,好不容易甩开了追来的守卫,但再想通过正常程序入城是不可能了。
秦恒懋一屁股跌坐在脏兮兮的田坎上,任高大全如何拉扯也双腿烂软如泥。
他两眼发虚,喃喃道“朕的大朔完了那朕的秾华呢宫里的嬿嬿呢”
“陛下勿慌,现在一切还未可知”高大全不甚有底气地说“即使有个万一,周嫔只是嫔妃罢了,尚有周家给予庇佑,公主远在金雷,有瀛王帮助,更不会有意外。”
秦恒懋的眼圈渐渐红了“紫庭的嫔妃也只是嫔妃,但她们结果如何”
高大全沉默无语,还是秦恒懋自己用力眨了眨眼睛,抓住他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
“高大全,我们要找个没甚心机的农人打探打探,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把一包东西塞进高大全手里,是先前守卫丢在地上的一包银两。
“这”
“我捡起来的。”秦恒懋叹了口气“幸好我捡了起来,前途未卜,这点银子也不知道能撑几天。”
正好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舞着麦穗经过,高大全挥手把他叫了过来。
“孩子,我的主人久居山中,不知世事。今次出山,发现世事大变,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回答,这银子就是你的,好吗”
小孩眼馋地望着高大全手里的银子,忙不迭点了点头。
“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年号”高大全问。
“这是中国玉京,年号年号”小孩挠了挠头“爹爹说过,但我忘了。”
“那你知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谁”秦恒懋忍不住道。
“我知道”小孩激动道“中国有两位圣上一位圣上以前是真武大将军,一位圣上以前是乌孙太女”
“乌孙太女”
秦恒懋几乎要晕厥了。
真武将军不就是辉嫔为他生下的第九个儿子吗他娶了乌孙太女那不就是娶了表妹或者表姐
他和乌孙串联一通,自立门户,把国号改成了什么中国
那秾华呢
秾华若在,绝不可能让他如此胡来他的女儿,秦秾华呢
这逆子猖狂至此,岂不是说秾华已经凶多吉少
高大全知道他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立即问道“那镇国长公主呢”
小孩一脸茫然,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前不久有个公主被赐死了,是你说的那个吗”
“陛黄爷”高大全慌忙扶住身子踉跄的秦恒懋。
他全身颤抖,发白的嘴唇抖个不停,高大全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见他不断地重复
“回宫走地道回宫,马上”
朔明宫还是以前的模样,里面的主人却几经变动。
虽说秦恒懋现在恨不得冲进瑞曦宫掐死那个里通外国,害他大朔国祚中断的罪魁祸首,但他现在只想知道,秾华还好吗
走地道回宫的时候,秦恒懋用力抓着高大全的手臂“如果如果那逆子当真赐死了秾华,你要帮我潜入瑞曦宫我要杀了他,为我苦命的女儿报仇”
“陛下,一切未明,公主是否出事还尚不可知,陛下一定要冷静啊。”
“还有什么未明的”秦恒懋声音颤抖“秾华若是活着,她必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逆子改朝换代”
光线昏暗,空气浑浊的地道仿佛暗示了他们的未来,秦恒懋悲从中来,声音逐渐哽咽
“早知道早知道朕就不带着玉玺逃跑了。朕若是坐镇宫中,底下的妖魔鬼怪也会顾忌一二,都是朕轻信于人,朕以为秦曜渊和秾华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比常人深厚,是朕错了在皇位面前,哪有什么手足亲情”
“陛下”高大全叹了口气,扶着他往前走。
狐胡皇族可能属老鼠的,在紫庭底下留下了许多逃跑的地道,从摘星宫通过码头的是一条,秦恒懋当年从瑞曦宫逃亡码头的是另一条。
当年离开时,他还想着以后回来,一定要把地下的所有地道找出来填埋,却没想到今日重返宫廷,还是多亏了狐胡留下的地道。
两人走地道里走了不知多久,一扇陈旧生锈的小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高大全让秦恒懋后退,自己悄悄把门拉出一条缝,确认无人后,先出去,再掩护秦恒懋钻了出来。
地道出口在瑞曦宫后院的一间耳房背后,四周都是假山树木,寂静无人。
两人趁着无人发现,快速躲进没人居住的耳房。这间耳房显然空置已久,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高大全翻箱倒柜,找出一件霉臭扑鼻的内侍衣裳,他使劲抖衣,屋子里灰尘四散。
好不容易,那套衣服气味小了些,高大全几下换上,对秦恒懋低声道
“陛下,我在宫中还有些门路,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探打探消息,若有公主消息,立即回来禀告。”
高大全蹑手蹑脚地走了,剩下秦恒懋一人在耳房中心乱如麻。
他心里没有别的念想,只愿秾华能够平安。
他是个什么资质,他心里清楚,留在宫外联络遗臣,筹备东山再起之类,他想都没想过。
若是秾华有个万一,他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女儿讨个公道。
正在胡思乱想,耳房外忽然有脚步声靠近,秦恒懋原本以为对方只是经过,不想对方却是直直向着耳房而来
他急得四下张望躲藏的地方,耳房里只有一张床干净一些,但那床太矮,秦恒懋估量一下自己的厚度和床底的高度,咬了咬牙,选择了钻进满是蛛网的衣柜。
他费力地把双腿盘起,刚伸手关门,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他僵在原处,关了三分之二的衣柜门就那么半开着,因为怕发出声音,动也不敢动了。
更令他绝望的是,这两人不是为了说几句见不得人的话,而是为了做见不得人的事来的这里
听着门外的娇喘,秦恒懋脸都要绿了,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期待外边的不论是谁,赶紧完事离开,但事与愿违,外边那位似乎正年轻气盛,他的腿都盘麻了,外边那声音还很有力。
麻痹的双腿有抽筋的趋势,秦恒懋撑不下去了,想在柜子里悄悄换腿,不想一个不慎,身子前倾,一个猛子栽了出去。
咚
他一头撞到桌子腿上,来不及揉受伤的额头,他下意识往桌上努力运动的二人看去。
侍卫和宫女震惊地僵在原地,因为角度原因,秦恒懋甚至看见了侍卫软掉的那货,但比那货更让人注意的,是侍卫腰上的宝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