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险些动摇大朔宫廷的风雨,在众人知晓时就已尘埃落定。
妖言惑众的李仁遭斩,听信谗言的刘光当场被革职查办。玉京公主回宫后,一病不起,六皇子无限期禁足,什么时候能出,要看玉京公主什么时候痊愈。
一波接一波的御医被派往梧桐宫,一碗又一碗的汤药送进梧桐宫寝殿,天寿帝天天问询,却不见丝毫好消息传出,考虑到她往年就大病小病不断的孱弱身体,宫中甚至有流言说她难以熬过这个冬天。
玉京公主在民间素有声望,此次因一病不起,许多受过公主救济的贫苦百姓纷纷为公主诵经祈福,茶馆里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也罢讲了三国,转而讲起玉京公主从前的嘉言懿行。
外人都指望着梧桐宫里透出关于玉京公主的最新消息,然而事实上,梧桐宫中绝大部分人和外人一样,都对公主的近况一无所知。
梧桐宫后院的廊下,两名小宫女正在忧心忡忡地低声交谈,小炉子上熬着药,橘红的火舌不断舔舐着小沸的乌黑砂锅,夜风吹淡了锅中飘出的中药气,也掩饰了二人不可宣扬的秘密谈话
“这药熬了十几日了,怎么里面还一点消息也没有”
“听说这次病得挺严重太医院换了好几个御医都没成效,眼下这位上官御医,倒像是有点法子。”
“是呀,这药闻着也不那么难闻了。”
“这话你别和别人说昨夜我做恶梦,梦见公主去了”
“哎呀呸呸呸,你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呢”
“你说这会不会是预兆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想过之后的去处么”
“我们这样的小宫女,还不是主子要我们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能由着你来选吗我只希望,不要分我去妧怜宫若是要我去伺候怜贵妃,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对了,你见着我们宫里的九皇子了么我怎么觉得好久没见着他了”
“自从公主闭门不出,九皇子也不露面了,要不是你说起我都快忘记我们宫里还有这么一位主子了。”
“对了,这药还剩多长时间”
“我看看还要再等一炷香。”
“不行了,我忍不住了,你陪我去出恭吧”
“不行我陪你去了这药怎么办”
“好妹妹你就陪陪我吧这大半夜的,我哪敢一个人去那黑不溜秋的地方呀你陪陪我,下次我也陪你”
年纪小一些的宫女经不住劝说,只好放下小扇跟着一起去了,边走边嘱咐道
“那你可要快一些呀,要是被乌宝公公发现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我知道啦”
谈话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
袅袅夜风吹过后院,树木沙沙作响。廊下的热气仿佛越来越多了,黑色浪子在砂锅里拍打壁缘,浪花一次赛一次多,咕噜噜,咕噜噜,浪花里翻涌的药材发出疼痛般的呻吟。
一个影子忽然从梧桐树上落下。
少年衣衫有些凌乱,肩上还沾着一片树叶,他轻巧落地后,慢慢走向轻声咕噜的砂锅。
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瘦削颀长的影子,这条影子,停在宫女留下的小板凳前。
少年看看砂锅,又看看板凳上留的小扇,犹豫片刻,拿了起来。
他端详着手中小扇,像是第一次见到。
布满细碎伤痕的左手笨拙地握着小扇,模仿着宫女的姿势,轻轻扇起微风。
夜色寒凉,湛蓝夜幕中嵌着鱼鳞似的碎云,风止了,树木静了,皎洁的月光倾洒在光洁的青石地面上,一切都像睡着了。
在陷入睡梦的世间,少年笨拙而认真地守着一炉苦药。
不知过了多久,两名宫女的脚步声从远到近。
年纪小些的宫女第一个走出影壁,当她看见依然好好的砂锅,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她身旁的宫女得意说道
“看吧,我就说只是一会的时间,不会有事发生的。”
“没事发生就好,要是有什么事,乌宝公公可饶不了你我”
“是是是你啊,胆子和兔子一样小”
两名宫女重新坐回小凳子,砂锅在,药在,扇子也在,她们一无所知地拿着小扇继续看守汤药。
没过多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影壁后传出,两名正在交谈的小宫女立即收声,装作认真的样子摇着手中小扇。
“公主的药熬好了么”身着绿色衣裳的结绿快步走来。
“回结绿姑姑,药已好了,我这就盛出来。”小宫女忙起身回道。
黑色的药汁倒入青色瓷碗。烫得碗底滚烫,结绿拿小扇摇了一会,等温度稍降,转移至一张木托盘上。
她端着药,匆匆走过幽暗的廊下,轻手轻脚踏入公主寝殿。
殿内悄无声息,少女倚着炕桌似已睡着,灯下放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结绿将托盘轻轻放至圆桌,正打算为公主找张薄被,身后传来少女低柔的声音
“结绿,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子时三刻了。”
结绿把瓷碗放到炕桌上,腾出手探了探她手上的体温。
寝殿内燃着好几个火盆,结绿进殿不过一会,额角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而公主的软榻离火盆不远,手背却依然冷得沁人。
“公主,把药喝了,早些歇息吧。”
“苦。”
结绿像是哄小孩似的,柔声说道“公主喝吧,喝了才不会生病喝完了,结绿给您倒水净口。”
听着熟悉的语气,刚从梦中醒来的秦秾华百感交集。
无论是现在,还是上一世国破以后,直到身死那天,大她十岁的结绿依然在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
像姐姐,像母亲。
最后却死得那么凄惨。
她哑声说“若是有人害你丢了性命,如今你有了报仇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结绿习惯了她心血来潮的各种问题,回答得毫不犹豫
“结绿什么也不做。”
“为什么”
结绿坦然笑道“因为,我知道公主会为我报仇”
秦秾华怔怔看了她半晌,终于,神色一轻,唇边有了笑意。
她轻声道“是我一定会为你报仇,所以,你什么也不必做。”
秦秾华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药喝了多年,还是那么苦,再怎么清水净口,那股味道依然在喉咙里萦绕不去。
那是“病”的味道,无限接近于“死”。
无论多久,她也习惯不了。
结绿收了空碗,后知后觉地露出疑惑神情“可是公主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秦秾华漱了口,重新倚回软榻。